我高考落了榜,想去复读。爹说,咱祖坟上也没长那蒿草,别瞎做梦了,踏踏实实地找个活路才是正事。
我说,我想读书。娘叹了口气,供你供到毕业,你爹都脱几层皮了,要怨就怨我这身体,唉……听到娘吭吭的咳嗽声,我心里那股蓬蓬烧着的火一下子就暗了下来。
家附近是个铜矿,听说铜矿在招矿工,我报了名。别的人都纷纷进矿里了,我的事还是杳无音信。
爹说,要不,去找李向东,兴许她能帮忙。在矿上找到工,形同找到了一个铁饭碗哩。娘说,多年不来往,人家会认我们?爹说,瞎撞呗,城里人,发个话,比我们说一百个都管用。听说李向东还升了矿业局局长哩。
找李向东,是我们家每陷入困顿时的一种理想化的想法。哥被拖拉机撞瘸了腿那年,想讨个说法,爹和娘就想过要动用李向东这笔不同寻常的关系,后来没敢找。
李向东当知青下乡那会儿,借住在我们家的偏屋里。李向东刚住进来那时候,脸白蜡蜡的,瘦得只剩骨架。爹那时是生产队的队长,派活时没少给李向东那么点照顾。
李向东准备回城那会儿,眼睛红红地跟我爹娘说了不少感激的话。李向东回城后,还给我们家捎过两回东西的,我爹也顺势回送了山货。
有了这么一层关系,李向东就如同我们家的仅有的一小笔存款,不是非比寻常的时候,是绝非动用的。如今,事关重大,爹和娘都认定是该求贵人出手的时候了。
我闷头闷脑地坐在灶间,仿佛,爹和娘说的是他们的事,和我毫不相干。那个声音顽固地在我的心底里上下翻腾,我要读书!
娘往尼龙袋里装了大半袋的板栗,掂了掂,又往里面塞了两把干笋。爹把袋子攀在我的肩上,拍了拍,说,进了人家门,要多说两句话,别怕丑。
矿业局在一个矮坡顶上,上了矮坡,右手边上是个绿漆的大门,我前脚刚探进门里,又忙收回来。抬头再看白底黑字的牌牌上确真有“矿业局”几个大字,我才又一脚迈进去。
站在矿业局的大楼下,我的脚步不知该迈向哪里了。靠在水泥墙边上的袋子,不知怎么地松了线缝儿,板栗虚虚实实地挤着头向外张望,像一个个丑陋无比的脑袋。
挨着高墙边站了一会儿,我觉得自己的身子在一寸一寸地矮下去,低头看到自己断了帮的鞋子,脚变得更重了。我搓着汗涔涔的手,往里张望,看见里面出来一个人,我想上去问路,但喉咙里像是塞进了一团棉花,话怎么也出不了口。
站了不知多久,一个大爷模样的人走出来,我狠狠地吞了口干涩的唾沫,走上前去,吞吞吐吐道,大爷……大爷上下打量了我一会儿,眼睛落在我身边的尼龙袋子上。
板栗,新摘的板栗,大爷,您要的话,可以便宜卖。大爷,我这是换学费。刚才堵在喉咙里的话突然变顺了,我也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
大爷看看我,指着袋子说,扛到四楼,二十块,行不?我点了点头,很重。
攥着二十块钱,我心底里的那团火又燃烧起来。我像是听到了什么召唤,如同以前每次上学一样,沿着上学的那条泥路往前走。
教语文的王老师看到我,说,补习班报名只剩最后一天了,你来得正巧。
我给自己交了学费,兜里还剩三块六毛票子,没敢花。
当我把三块六毛钱交给爹和娘并说交学费的事后,他们都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我。
爹说,我娃仔长大了,自作主张了哩。
爹不再说什么,娘看着我的光脚板直抹眼泪,他们后来一致决定,用那三块六给我置一双鞋。
18岁的我,给自己买了一双蓝布皮子的青年鞋。穿上青年鞋,我清楚地听见自己的脚下响着踏踏的脚步声。
毕业后,我工作的单位正好在县里的矿业局。才知道,矿业局的前任局长是叫李向东,但和我当年要找的那个李向东,除了名字相同外,竟连性别都对不上号,他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
(文:廖玉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