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演员时,邓超的演技一直备受好评,他根本看不见房间里的那头“大象”。当了导演以后他才发现,门是关不住“大象”的,甚至在无数个夜晚和清晨,那扇门会自动打开,批评的声浪涌入进来,一下一下地拍在他身上,他能够感受到那种疼痛感,这种疼痛感也一直留在他的身体里,很多年都无法消散。他知道自己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要在批评声中找到解药。
文|正在自省的Elly
来源:陈鲁豫的电影沙发(lyyy_scndgs)
流浪的球
每部电影都有它的命。
创作者为其孕育骨血,诞生以后命运交给观众,前途或好或坏,都由不得自己安排。
目前看下来,《中国乒乓之绝地反击》(以下简称《中国乒乓》)真是命途多舛——影片原本定档年十一国庆档,结果临时撤档,新预告片发布时,有观众发现,很多细节已被改掉。再次定档大年初一春节档,结果又因为排片、票房、宣发等种种原因改档到大年初三。等到大年初三上映了吧,结果第二天又突然宣布撤档。
海报上的字从年的“敬请期待”改成年的“共同期待”,导演之一的俞白眉开玩笑地说,“我们的好朋友郭帆吴京拍了一部电影叫《流浪地球》,我们拍了一部电影叫《流浪的球》。”
2月17日,这颗“流浪的球”终于正式与全国观众见面了,但导演邓超仍然恍若梦中——“可能不上映一周,我都不相信它真的上映了。”
他想起过去几年里所经历的种种,觉得大家都不容易。拍片那段时间,几乎每一天,他都会在工作中遇到各种想象不到的阻力,“我们有几次是准备停拍的,因为你拍完一个点准备去天津或者准备去哪里时已经不能去了,你只能闭环。不能去外地的时候,那只好待在北京吧。待在北京的时候,你刚把最大的棚找完,你把地面刚刚做完,说北京也不能拍了,又开始一个多月的等待,五六百人在几个酒店里面,资金每天在支出,再继续去哪个城市呢?哪个城市可以让我们这么多人到达那儿,然后继续在那么快的时间里再找到场景呢?还有很多演员,原本可以来的,后来来不了了。”
一种无奈感、无助感和无力感紧紧包围着他,最终他将这些感受都放到了电影里。
片子在大年初三上映以后,仅一天时间,排片占比便从10.2%跌到4.7%,面对这个结果,邓超表示非常理解——“别人也很不容易,电影院更不容易,初三排成这样是应该的,可能如果换作是我,我也会这么排。大家都很难,特别是那些大投入大制作的,像郭帆,投资那么大,肯定压力也非常大,这五年间特别是这三年,我相信是每个人最难的三年。”
编不出来的好故事
接受鲁豫采访时,邓超讲起拍摄《中国乒乓》时的往事。电影取材于九十年代初国乒男队低谷时期的故事,而这并不是电影一开始要拍摄的方向。但俞白眉是乒乓球迷,他向邓超讲起中国乒乓的里程碑事件——年世乒赛。
此前,中国男乒因为兵败汉城奥运会,一直处于低谷期,外界都说,中国男队要想重新站起来,起码需要十年以上的时间。当时,被公派到意大利执教的蔡振华受中国国家队邀请,毅然选择带着怀有身孕的妻子回到北京,担任国家队主教练,面对国内外各种质疑,他仍然坚持大刀阔斧地改革,最终他组成的“男乒新五虎”在年天津世乒赛上实现了“绝地反击”,重新夺回斯韦思林杯。
邓超听完后,觉得这是一个“编不出来的好故事”,一定可以拍成一部好看的电影。“我作为一个不太懂乒乓的人,都非常想拍,非常想演,这是真正属于那个时代的故事,我觉得是非常值得拍的。这个剧本也有过很多次的打磨,特别是前期的备采,有那么多的(素材),你看处处是真事,而且全是他们真实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艺术加工是比较少的,除陈文之外,里面的人物都是有原型的,是活生生在我们身边的,就是这种超级英雄吸引着我,所以非常想拍他们。”
电影最初拍摄时,蔡振华还曾打过电话问邓超和俞白眉——你们可以吗?你能拍出来吗?“但是我觉得最了不起的是蔡指导的风度,在我们说完之后,他马上说,那我懂了,对不起。”电影拍摄进行到中期时,有一天蔡振华来探班,邓超原本很忐忑,当时他刚拍完一场戏,结果听见蔡振华说:“邓超,可以!”那一刻,他心里的石头才真正落了地。
后来成片出来之后,蔡振华又看了三四次。他曾经跟邓超说过,他们这些运动员出身的人是不会轻易流眼泪的,因为专业运动员不允许如此,尤其是在赛场上,你的悲或喜绝不能被对手看见,所以只能等观众离场后,情绪才可以释放。但在看这部电影时,蔡振华数度落泪。
片中另一位原型人物——许魏洲饰演的白民和原型、中国乒乓名将马文革,在天津和邓超、俞白眉一起看片时,几乎每隔十分钟就出门一次,邓超心想:这片这么让人坐不住吗?后来他实在忍不住了,去向马文革询问频繁离场原因,马文革说,他是看得“受不了了”,不想在别人面前哭,只能去门口抽根烟缓一缓。结果一抬头——“嘿,看见天津体育馆,我又开始哭了。”
这些原型人物的看片反馈,也让邓超在压力中充满了动力。早在电影开拍之前,他和俞白眉就曾说过:“我们是一个体育题材,但不只是体育题材,我们是拍乒乓,但不想局限于乒乓。我们要做一个非常标准的类型片,要做一个好看的电影。它不只是讲老戴和王盈的故事,它可能是讲近十个人的故事,只有这样,这个作品才够完整。”
2月15日,在北大映后分享会上,有个女孩说她看哭了。剧中有段情节是邓超饰演的戴教练在输掉哥德堡比赛之后,因为腰伤不得不去做一个手术。这一幕让女孩想起自己——她在去年秋招最关键的时刻也做了一个不得不做的手术,医院里她很崩溃,所以当看到类似遭遇时,她哭得特别厉害。
女孩说:“我没有想到能够在这样一个自己甚至不太感兴趣的题材里面找到很多自己的影子,也没有想到这样一部可以预见反映什么主题思想的电影能带给我这么大的共鸣。”
邓超和俞白眉都是体育迷,用邓超自己的话来说——看中央五的时间可能都超过了中央六。在他看来,体育是能够治愈人的。他希望电影拍出来之后,那些不懂体育或者不爱看体育节目的人,也能够喜欢这部电影。
大象就在客厅,真当看不见?
从年开始,邓超尝试做导演,和好友俞白眉一同执导了《分手大师》《恶棍天使》等影片,结果上映后遭到网友群嘲,有网友毫不客气地评价:邓超+俞白眉=烂片。
那段时间邓超备受打击,“就‘劝退组合’啊,包括(说我们)互相手里有对方的把柄啊,那个阶段还真挺疼的。”他和俞白眉经常一起交流,有时候他会因为这些批评声情绪起伏很大,每当这些时刻,俞白眉都会对他说:“明明大象就在客厅里,真当作看不见吗?”
但事实上,邓超曾经一度想要把大象关在门外。
年轻时他留过一阵长发,刘海像窗帘一样完全遮住眼睛,就因为他不自信,他害怕直接面对这个世界。当听到一点点否定的声音或是看到一点点异样的目光,他都会反应特别大。后来来到北京,考入中戏学习表演,成为演员,他因为演技一直备受好评而根本看不见那头“大象”。
他知道自己有点“小聪明”,什么事情好像不用特别使劲儿就能做得还不错。以前没做导演时,看到别人的电影也没太多敬畏之心,根本意识不到别人有多强,有多了不起。他评价那时候的自己“特别浮躁”,像是“没有根一样”,有时候回忆起曾经的自己就有点“受不了”。
“原来我是不太懂得反思的,也不太知道反思的力量,就是闷着头往前走,其实你要理性再理性地去看自己是比较难的。我太太说了我很多年,她说——邓超,你为什么这么骄傲?她这句话让我自豪了很多年你知道吗?很蠢的,我不知道那是最严肃的批评。”
后来做了导演他才发现,门是关不住“大象”的,甚至在无数个夜晚和清晨,那扇门会自动打开,批评的声浪涌入进来,一下一下地拍在他身上,他能够感受到那种疼痛感,这种疼痛感也一直留在他的身体里,很多年都无法消散。他知道自己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要在批评声中找到解药。
那味能治疗自己的药,就是学会反思,学会正视自己的不足,找到自己在导演这一职业中的短板。“我的短板太多了,比如说对文本的控制,比如作为导演要怎么协调每个部门,比如你和摄影师讨论,你都没摄影师懂,怎么和他去探讨呢?怎么去要求呢?要求不了。但别人的要求你又听不懂,这怎么弄?就去学嘛。好在这是一个自学很好的时代。”
邓超想起在做《银河补习班》时,有幸见到汉斯·季默,对方聊到做《星际穿越》的配乐时其实自己也很痛苦,当场把初版给邓超弹了一遍,跟邓超说,当时诺兰觉得这一版好像不是电影里宇宙的感觉。后来突然有一天,汉斯·季默一拍脑门儿,一个手指弹出了《星际穿越》的曲谱。“他就在现场弹,我们听得如痴如醉,你去他那儿深入了解之后才发现,音乐是这么做出来的。”
从《恶棍天使》之后,他和俞白眉组建了一个“学习小组”,经常一块交流。《中国乒乓》里有一场吴京和邓超在海边的对手戏,两人有段台词,大概内容是——“你反正死都不怕,还怕个球啊。”“那如果到死那天都没赢该怎么办?”“起码你可以踏踏实实地闭眼了。”这段台词就是邓超和俞白眉在一次交流中碰撞出来的。
表面上看是戏中两代教练的交谈,实际上也是戏外两位导演的心声。他们想要拍出一部好看的体育电影,希望《中国乒乓》能够是一部可以留在时间里、有生命刻度的电影。节目中邓超对鲁豫说:“我们这次一定不做一个‘劝退导演’,我们就在路上。”
那天在中国人民大学的映后分享会上,当听到有同学说这一次导演的进步特别大时,邓超回应道:“我们的成长其实是来源于观众的批评,其实这些声音不只是对于我在导演这条路上(有帮助),我觉得可能在我这一生当中,它都教会了我一个东西,叫反思,是真正面对自己开始反思。在那些批评当中你会发现,其实很多人都是在为你好。”
节目录制当天,他去大学里跑路演时看到学校里满墙的书,突然心生遗憾,觉得自己当年看书看得太少。曾经别人会安慰他——你这样也挺好的,要不然也不会是现在的你。以前这种话他还能听进去,但如今已经不太认同,因为他知道,其实一个人可以成为更好的自己。
大象就在客厅里,正视它,接受它,拥抱它,自己才会更强大。
这一切没有想象得那么糟
这是邓超第五次做客《鲁豫有约》,鲁豫想起上一次见他差不多是在四年多以前,当时他正在筹备《中国乒乓》。鲁豫觉得,四年没见,邓超已经相比从前有了很大变化。“你真的能够感到这个人不仅仅是年龄成熟的变化,还有很多内在的变化,他慢下来了,稳下来了,用他自己的话来讲,就是好像变得更加谦卑,能够感知到周围更多的善意,这是一个人真正成熟的表现。”
《中国乒乓》从筹备到拍摄,历时五年。邓超觉得这五年里,家人给了他很多帮助与鼓励。尤其是疫情这三年,他因为在外拍摄,和家人聚少离多,他空闲时家人没有时间,等家人有时间了,他又在拍摄。连在视频和电话里遇见的机会都很有限,想要面对面就更加难。
有时候他压力很大,一些负面情绪可能会波及到太太孙俪,前些天夫妻俩就有一点儿冲突,一天没发信息,邓超觉得缺失感很强,很难受。“特别是回到酒店,因为每天的工作也非常满,结果也没跟家里视频上,觉得好孤独啊。”邓超忍不住了,第二天一大早就发了一条信息给孙俪:在吗?“我想她肯定不会回的。结果她说,在陪妈妈吃饭呢。还说,你要现在吵吗?我说不不不,不影响你。她后来说,‘我根本没生你气,我还帮你买了双鞋呢!’她的回复是这样的,所以其实很多时候我更像孩子。”
在邓超心里,太太孙俪是一个“太有力量”的女性,“你会觉得她每天都在进步,她说去学东西就去学了,比如她说要练大提琴,就去练了,现在已经准备去考级了。她练书法,每天五六点起来就在那儿写。她就是一个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有时候我是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她经常说我,你真的别再聊这个事情了,你就说得很好听,你赶紧去做吧!”但最近几年,邓超发觉在孙俪的影响下,自己变得比从前更加专注于做一件事,他觉得,孙俪就是他的老师。
两个孩子最近也跟着他跑了几站路演,知道爸爸压力很大,也想方设法地安慰爸爸。邓超家里有块小黑板,以前每次他要离开家时,如果孩子们还在学校或是还没起床,他都会写一段话。路演期间有一天回家,儿子等等一直把邓超往黑板的方向带,但邓超一直没明白儿子是什么意思。第二天,等等实在忍不住了,对邓超说:“爸,你看我给你写的东西。”邓超这才发现,那块黑板上,写了一个“飒”。
女儿小花也会编一些手绳送给爸爸,邓超在今年春晚舞台上表演时,手腕上戴着的黑白手绳就是小花编的。虽然电影的创作过程极为波折,但他现在回想起来,因为有家人的鼓励,因为有很多人的支持,其实在拍摄期间每天走进片场时他觉得都很幸福,这种幸福感甚至比以往来得更加强烈。
电影上映前,邓超和俞白眉带着其他主创跑了多所高校,他们希望能让更多观众看到《中国乒乓》这部电影。在人民大学映后交流会上,邓超说自己还是很忐忑,因为这是《中国乒乓》第一次与这么多的年轻观众见面。一旁的俞白眉感慨道:“这部电影所经历的波折要比大家想象中更多一点,确实一直在‘流浪’,如果大家觉得电影好看的话,帮我们传播一下,这个电影不像大家想象得那么糟糕。”
事后邓超对鲁豫说,他们现在的压力是很多人可能还没有看就开始批评这部电影。“这也是我们最近比较焦虑的,可能(因为)之前的电影没那么好吧。”
他想起节目录制前一天,《中国乒乓》里的“五虎”在直播,聊着聊着突然忧伤起来,开始向大家道歉——他们觉得是因为自己没有名气,不够红,所以不能给这部电影带来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