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年前,我咬牙买了房,贷款60万,需要还到55岁。
继父和亲妈接连上门,说弟弟欠了10万,要我把房子卖了还债。
我苦笑,活了28年,我只想有个家,这也有错吗?
*
我和弟弟都要学费,父亲却只打我。
我到村委会去闹,到学校去求,只能又换来一顿毒打。
后来,父亲不打我了,还愿意供我上大学。
但他提出了一个条件……
1
这是宋歌搬进新家的第3年。
虽是“新家”,但家徒四壁,一张床垫,一个破茶几,一口锅几乎是她全部的家当。
墙壁和地面还是水泥的原色,目之所及到处是裸露的水管和电线。
她起身望了望窗外,小区一片葱茏碧色,健身步道隐没其中,假山喷泉应有尽有,完全对得起她每月一块九毛八的物业费。
只可惜,她是藏于其中的难民。
3年前,她倾尽所有咬牙买了这里的小户型,52平的房子花了80万,贷款60万,月供块,需要一直还到她55岁。
入住时又交了一次契税,彻底掏空了她的钱包,再一次让她背上了外债。
如果当时买房唯一的阻力只有钱,倒还不算艰难。
事实上,为了房子,她被全家轮番数落,用词之毒辣每每升级。
“你一个女娃,买房干啥?以后有了男人,房不就有了?”
“你死活都要买房,以后是要便宜哪家野男人?”
“宋歌,做人不要太自私好吧,全家人节衣缩食供你读书,你就打算自己一个人快活?”
……
宋歌看着父母的表情,觉得自己和他们不似亲人,更像是阶级敌人。
好像她犯了什么大逆不道、十恶不赦的大错。
可她只是买了一套房。
可她只想有个家。
她有什么错。
2
午后的时候银行的信贷经理来了。
宋歌开门的一瞬,愣了一愣。
来人几乎填满了整个门框,身材颀长,西装笔挺,皮肤白得不可思议,笑起来时神采飞扬,眉梢眼角皆是柔和。
“宋小姐您好,我是周尤,宛江银行信贷经理。今天找您,是要做一下贷后监控。”
那人扑闪着过分长的睫毛,满脸笑意。
宋歌的脸噌地红了,慌不择路地让开,让周尤进来。
周尤长腿迈进门的时候,结结实实怔住了。
但好在修养过关,他很快收起了那份不礼貌的惊讶,努力挤出个灿烂的笑。
周尤压根没料到在这样的高档小区里,还会有这样的住户。
一室一厅的毛坯房,没铺地砖,地面坑坑洼洼,角落还堆着些舍不得扔掉的石灰和涂料。
一个床垫子,薄得就像一张毡,上面堆满了无处可放的被褥和衣服,室内当空扯着一根绳子,绳子上挂满了手洗的衣物,还滴滴答答滴着水。
宋歌一把扯下上面晾着的一件内衣,面红耳赤地塞进被子里,随手从床边拽过一个板凳,一迭声地让周尤坐。
周尤很自然地指了指被子,然后背过身去,“我不看,你拿出来晾到卫生间去吧,女孩子家家的,盖了湿被子,回头该不舒服了。”
闻声,宋歌看了眼周尤,眼圈红了。
多久了,多久没人关心过她了,谁曾想,这点稀薄的温暖,竟是来自一个陌生人。
周尤翻开文件夹,一板一眼地问了几个问题,包括收入情况、婚姻情况、还款计划等等,因为住房抵押贷款本身风险不大,周尤也就随便问问,然后准备回去复命。
3
周尤刚起身,一阵激烈的敲门声就乍然响起。
声音之大,让周尤微微皱了下眉。
宋歌赶紧开门,一边回头歉意地冲周尤点了点头。
就是那一瞬间不留神的功夫,有个黑影飞速闪了进来!
“好啊,姘头都找上了?!”
来人五六十岁,面色黝黑,一双眼睛凶相毕露,直勾勾瞅着宋歌,“既然有小白脸了,欠的钱是不是该还一还了?!”
宋歌刹那间就白了脸,像是见了恶鬼一样露出个无比惊恐的表情,嘴唇哆嗦道:“你,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这辈子,你都别想翻出老子的五指山。”
眼前的故事似乎非常清晰,欠债还钱而已。
虽然那句“小白脸”让周尤有些不爽,但到底事不关己,他也无意多说什么。
就在周尤低头收拾东西准备撤的时候,突然一声惨叫,还不及周尤反应,宋歌已经像个破麻袋一样被扔了好远。
周尤平生最恨男人朝女人动手。
“你干什么!”周尤挺身挡在宋歌前面,毫不客气地搡了那人一把。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老子跟她要钱,干你屁事?还是……”那人狞笑一下,“你真是她姘头?不能够吧,这种破鞋你也要?”
周尤攥紧了拳头,竭力克制,才没让自己揍这老小子一拳。
周尤不耐:“她到底欠你多少钱?”
“我不欠他!”宋歌费力爬了起来,这个一直唯唯诺诺的姑娘突然形容颠倒地吼道:“我不欠他钱!”
“你个贱人说什么?!”男人瞬间被激怒,扬手就要打人。
周尤一把擒住那人胳膊,扯了下嘴角,“当着我的面打女人,你当我是死人?”
他嫌恶地一甩手,那人就像个垃圾一样被丢在了地上,“宋小姐,我帮你报警。”
电话拨了出去,周尤警告地瞪了一眼脚底下的男人,顺便踹了一脚,“喂,吗?”
宋歌劈手从周尤手里夺走了电话。
周尤愣了,他光顾着防脚底下的垃圾了。
他难以置信地回头看着鼻青脸肿的宋歌。
宋歌挂了电话,把手机还给周尤。
她欲言又止,几番挣扎,最终苦笑了下,“他,是我爸。”
4
宋歌次月没有还贷。
三年雷打不动准时还贷的宋歌第一次出现了逾期。
周尤坐不住了。
那天他执意要报警,宋歌死不同意,他便像掐小鸡一样把宋歌爸爸丢到了保安岗亭,一番指责和威胁之后,小区保安一脸惊惶,不停道歉,声称再也不会。
宋歌这月没还贷,周尤直觉也许与她那个垃圾爹有关。
怎么会有这样的爹?
吸女儿的血,还骂她是……破鞋。
周尤忍不住叹气,打电话给宋歌,宋歌没接。
他想了想,今天是工作日,宋歌肯定在公司。
他总觉得不放心,他得去看看。
资料显示,宋歌供职于一家教培机构,教小学数学。
半小时后,三楼教室外面就坐了个打着哈欠的小白脸。
那人抱胸靠墙坐着,眯着眼睛听里面一帮奶娃娃在背乘法口诀。
他难得戴了副眼镜,显得整个人文质彬彬,若不是在百无聊赖地抠墙,倒真像是谁的梦中情郎。
下课铃一响,周尤腾地站了起来,准备逮住这节课的老师宋歌。
孩子们一拥而出,周尤逆着人流抱胸而立,宋歌一出门就看见周尤像根柱子似的挡在门口。
她神色慌张地左右看了看,两步走近低声道:“周经理,我知道您的来意,家长们都在门口接孩子,等他们走了再说,成吗?”
看到宋歌如临大敌的表情,周尤有些不忍,于是轻轻点了下头,一屁股坐回了原位。
宋歌急匆匆去办这些小屁孩的交接了。
周尤理了理思绪,还没想好怎么当这个黄世仁时,突然,门口一阵喧哗。
“我孩子的脸怎么回事?!早上送来时还好好的!”
眼前的小胖墩嫩白的脸上一道红印子十分突兀。
很明显是指甲挠的,这个年纪的小孩正是“狗见了都摇头”的时候,也不知道谁家小祖宗手这么欠。
那家长心疼得似乎要冒眼泪,不依不饶抓着宋歌细瘦的胳膊,“你说,怎么回事?!”
宋歌只得不停道歉。
“你长眼睛是喘气的吗?我孩子遭这么大的罪,你连凶手都没看见?”
“凶手”这词让宋歌愣了下,但她只能低着头反反复复说着抱歉。
从周尤的角度看,宋歌头几乎要垂到胸上,伶仃的肩膀似乎托不起一个脑袋。
道歉的声音到后面已经带了哭腔,但那家长火气丝毫不减,直骂得山崩地裂。
还是校长出面,点头哈腰地一阵调解,又送课时又赔不是,那家长才白了宋歌一眼,拽着孩子气呼呼地走了。
周尤远远看着校长跟训孙子一样呵斥着宋歌,虽听不清在骂什么,但那唾沫星子仿佛一把把匕首,扎在宋歌瘦弱的肩上。
5
“我请你吃饭吧。”周尤小心翼翼地看了宋歌一眼。
她像个被抽了魂儿的傀儡,红着眼圈,直挺挺地戳在原地。
周尤选的餐厅很安静,席间他尝试着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催债,直觉告诉他,这姑娘承受不了。
父亲讨债、房贷断供、工作不顺……所有这些都落在这个瘦弱的姑娘身上,她快到临界点了。
“房贷,我会还的。”宋歌骤然坚定地说。
“我相信你。”周尤安抚地笑了下,“吃点东西。”
“来,百合莲子汤,清心润肺。”
周尤给宋歌盛了碗汤,他这辈子没伺候过别人,洒出来的汤烫得他一个激灵,但还是稳稳当当把汤搁在了宋歌面前。
宋歌扬起几乎惨白的脸,深深看着周尤。
周尤被看得心慌,搓脸笑了笑,“我脸上有东西?”
“这辈子,”宋歌扯了下嘴角,“还没人给我盛过饭。”
周尤闻言一僵,“你小时候……也没有么?”
令人窒息的沉默弥散开来。
宋歌突然冷笑了下,“周经理,你说,真的有来世吗?”
周尤皱了下眉,没敢贸然开口。
“你说,我上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需要这辈子这样受罪,这么还债。”
周尤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这话,有些慌乱地清了清嗓子,“宋歌,你还年轻,现在这些苦不算什么的……”
“这些苦?哪些苦?你知道我受了什么苦?”宋歌突然拔高了声音,厉声打断周尤,周围人纷纷侧目。
周尤被这番诘问整懵了,“宋小姐,你到底怎么了?”
6
宋歌经常性谨小慎微地笑,配上一个微弓的背,显得尤其卑微弱小。
她单纯以为示弱就能生,却不知当下,逞强才能活。
此刻,她盯着周尤,表情冷冽,突兀地开了口,“你知道吗?我是我们村上下十年,第一个。”
“我没上过一天补习班,没吃过一顿营养餐,高考前还没一套全乎文具,可这都不妨碍我是全省前三百名。”
周尤不知道宋歌为什么要说这些,他只能静静看着这个红着眼睛的姑娘。
家里没有独立空间让她学习,她跑到谷仓去学,灯光昏黄,飞蛾和蚊子能扑到人脸上,老鼠在头顶的房梁上窜来窜去,她被老鼠咬了脚,没钱打疫苗,用肥皂水天天洗,后来却化了脓。
她不是聪明孩子,课堂上听不懂的,她就背下,背英语,背语文,后来连数学题都背,她有一本数学习题册,她记得每一道题的解法,甚至每一页的排版布局。
别人有家教,有补习班,有倾尽全力支援的后盾,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什么都没有。
家里那么穷,有限的资源都是弟弟的。
谁叫弟弟是男孩呢。
义务教育还没铺开那几年,每年开学家里就注定要鸡飞狗跳,她和弟弟都要学费,父亲就打她,她到村委会去闹,到学校去求,虽然最终又会换来一顿毒打,但她的学费,总会在最后勉强有个着落。
周尤忍不住问:“你母亲,不管?”
“她管不了,她连自保都难。你没见过我爸打女人,往死了打,吊起来打,菜做咸了我爸就能把我妈脑袋摁进水缸里,”宋歌轻描淡写地一笑,“而且,我忘说了,我妈是亲妈,我爸啊,是后爸。”
周尤一愣,当即就明白了。
难怪。
周尤给宋歌倒了杯茶,犹豫了下,“你就那么一直挨打?后来呢?”
“后来……”宋歌陷入了沉思,她闭了一下眼,许久才睁开,“后来,他就不打我了。”
宋歌有些神经质地笑着凑到周尤跟前,“他还给我上大学的学费。”
周尤不解地皱眉。
“想知道为什么?”宋歌又诡异地笑了笑,她明明是笑着的,可周尤却觉得浑身汗毛倒立,有种前胸穿后背的冰冷。
“我告诉你,我这里呀,嘘——”宋歌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这里呀,哈哈哈哈,有北斗七星。”
周尤听得莫名其妙,“什么,什么北斗七星?”
宋歌歪着头笑笑,那表情周尤觉得毛骨悚然,活似个透着阴气的纸扎。
“我这辈子呀……”宋歌像是醉酒似的喟叹道,“单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力了。”
7
周尤回去连夜打了申请。
宋歌状态之失常让他心惊。
申请内容很简单,希望行里能给宋歌的贷款设置一年过渡期,在这期间,只还利息不还本金,相应的,为保障宛江银行权益,可以适当上调利率。
次日,OA的申请刚流转到部门总监,严簌就传唤周尤。
总监办公室里,严簌耐心听完了宋歌的故事。
她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十分技巧地说:“放眼望去,全国商业银行都没有这样的先例。”
“那我们为什么不能开创这个先例?”
入职几个月了,严簌以为周尤成熟了一些,却不想,还是活在乌托邦里。
宋歌固然困难,可这并不能成为破例的理由。
普天之下,众生皆苦。
生活艰难者千万,何止一个宋歌,若人人都有苦衷,人人都要破例,银行并不是慈善机构。
“我想为她争取,我想向总行提工单!”周尤声音激烈。
严簌面沉如水,“你知不知道总行工单也是要考核的,你这种离谱的工单提上去,扣分事小,丢人事大,总行会不会觉得容城分行全都是幼稚的草包?!”
周尤蓦地将手撑在桌上,目光灼灼盯着严簌,“这个工单,我一定要提!”
秋天的傍晚,风已经凉了,严簌抚了抚被吹乱的头发,凝视着周尤,“你可想好了,如果总行要通报,或者分行觉得难堪要处理谁,信贷部绝不会背你的锅,你知道未转正就被跨级通报是什么下场?”
周尤一言不发。
“你将在宛江银行三年原地踏步。也就是说,当你的同门师兄弟们跨入A6的时候,你可能还是A3,一步踏不上,步步跟不上,哪怕你爹是天王老子,也没奈何。更可怕的是,如果下一批新员工比较凶残,你会被从机关挤出去,去网点爬柜台,这中间,差的可就远不止三年了。那么,你还要出这个头吗?”
周尤愣住了,迎着严簌的目光,他承认,他犹豫了。
曾经的他傻小子一个,不是没有强出头过,可如今,他和父亲……
他没有退路,他得在宛江银行,在信贷部站稳脚跟,他与宋歌非亲非故,是否划得来为她下这么大的赌注?
今时不同往日。
要搁以前,他给宋歌还三五年房贷也不是难事。
周尤有些无措地抬头看了看严簌。
严簌把桌上新买的咖啡递给他,“同样的错误,不要重复犯,我早就说过,尽职免责,制度里未载,现实中不干,明白吗周尤?”
8
严簌让周尤回去考虑。
周尤躺在出租屋里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
突然,一则新闻让周尤猛然坐了起来。
“双减”政策实施,宋歌公司成了第一批倒下的教培机构。
周尤简直汗毛倒立,他不知道宋歌的状态还能不能扛住“失业”这一击。
人生原没什么公平可言,当你以为自己已遭遇经久磨难,总会迎来峰回路转之时,老天却还是会再给你当头一棒,恬不知耻地一笑,这才哪儿跟哪儿啊。
没有最苦,只有更苦。
评论区有人发视频直播,镜头抖动,像素模糊,学校大门已被铁链栓死,校门口人头攒动,有老师讨工资,有家长讨学费,吵吵嚷嚷像是菜市场。
周尤当下就想去看看。
现场比视频里更乱,吵闹声,骂街声,甚至哭声,不绝于耳。
周尤一边拨开人流往里面挤,一边伸长脖子到处找宋歌,倒真叫他找见了——周尤没料到,一帮人中间围着的,就是宋歌。
“学校关门了,老师可没死绝!”
“对啊,你们平时可没少挣我们的课时费!”
“吐出来!”
……
周尤这才明白过来,家长们进不了学校,来讨薪的宋歌变成了众矢之的,被家长们逼着退学费。
被众人围在中间推来搡去,宋歌毫无还手之力,她却不哭,像是失了魂般,眼神空洞,由着一干人骂骂咧咧。
周尤想办法拽宋歌冲出来时,自己已然破了相。
他后知后觉地“嘶”了一声,皱眉掏出手机一照,左脸两道,右脸三道,都是被指甲抓出来的血痕。
他郁闷地直摇头。
“下一步什么打算?”周尤勉力笑了笑。
夜色深沉,宋歌抬头看周尤,那双眼睛里一片死灰。
那眼神让周尤心中一惊。
任何安慰此刻都显得苍白,感同身受这话永远都是隔靴搔痒,摊上这些烂事,谁不崩溃。
歇斯底里虽然难看,但那是凡人对命运唯一的控诉。
9
周尤再次提交了申请,并附了一份情况说明,详细说明了前因后果。
严簌在